這一夜,后宮大亂。
先是惠安宮中那罪臣孤女云姑娘失了蹤,皇宮內出動了一半的侍衛四下找尋。沒過多久,又突傳菀妃動了胎氣,皇帝連續多次急召御醫,到最后,幾乎整個太醫院傾巢而出,全部都聚集到了惠安宮。然而內里情形究竟怎樣,外面的人卻根本無法得知,唯有在深夜里各懷心思等待著消息。
另一方面,那位云姑娘依舊不見蹤影。
這樣的夜,花無暇與花無憂自然也被驚動,花無憂立刻親自帶了人在宮中搜尋青鸞的下落,而花無暇則看似閑暇的穿梭在來來往往的侍衛當中,神情淡然。
御花園中早已被侍衛搜過多次,皆一無所獲,花無暇淡淡尋了個假山石坐下。
寧靜的夜早已被嘈雜的人聲打亂,然而他還是清晰的聽到了一陣低泣,來自他身后的那座假山。
探身去尋,才發現兩片山石之間竟有一個不起眼的洞口,又小又窄,看樣子只能容下一個人。
當他的臉出現在那洞口,抱膝低泣的青鸞猛地抬起頭來,明亮的雙眸之中寫滿了惶惶,咬緊了下唇看著他,那神情,依稀是一種戒備。
青玄宮。
青鸞緊緊捏著雙手,臉色僵凝的坐在火盆旁。花無暇端來一杯熱茶,在她身邊坐下之時,她不自覺的朝另一邊挪了挪身子。
花無暇抬眸看了她一眼,忽然微笑起來:“當年的小刺猬又回來了?”
青鸞心頭驀地一震,抬起頭看向他,良久,吸了吸鼻子,僵直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。
一室的沉默,只聽見火盆里炭火燃燒的聲音。青鸞的身子逐漸暖和起來,一顆心卻依舊冰封。
“她騙了我。”良久,她開口道。
花無暇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,仿佛不好奇,亦不意外,只是淡淡應了一聲。
“我覺得她,很錯,很不應該……”
那個男人對她究竟有多重要,以至于她寧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族覆滅,也要和他在一起?
花無暇勾了勾唇角,仍然沒有搭腔。
“我不會原諒她。”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,也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聽到。
門口突然響起敲門聲,花無暇側耳聽了聽,站起身來:“我出去看看,你呆在這里。”
語罷,他起身走了出去。
這一去便是兩個多時辰,待他回來時,天已經微微有些亮了。
兩個多時辰的時間,青鸞激動的心緒隱隱有些平復,一顆心卻仍舊如同壓了大石一般沉重,聽見門響,抬起頭來看了一眼,發現花無暇臉色有些奇怪。
一個人臉上長期都帶著溫和的笑意,卻突然不笑了,那必定是有大事發生。
青鸞的心一沉,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又開始冰涼,有些踉蹌的站起身來,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心。
“菀妃娘娘薨了。”
他的聲音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低沉,從身后傳來。
青鸞手中的茶杯失手墜落。
啪!
她緩緩轉過身來,仿佛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,竟帶笑問他:“你說什么?”
花無暇靜靜看著她,并未打算重復先前的話。
青鸞慌張轉過身,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,用盡全力捧在手心,方才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騙我,可你就算是說出這樣的謊話來,我也不會原諒她。”
滴滴答答,是水滴落進茶杯的聲音,青鸞恍惚的看著杯中越來越多的茶水,許久,忽然猛地摔了杯子,轉身疾步跑出了房門。
惠安宮,滿眼刺目的白,灼痛人的眼。
青鸞剛剛跨進宮門,便重重摔倒在地上,痛得放聲大哭起來。
若歡一身雪白,紅腫著雙眼跑過來攙她:“姑娘!”
青鸞透過淚眼,看到的一切皆支離破碎,唯有那白色,不斷地襲來,幾乎將人纏到窒息。
青鸞在菀妃房門口站了一天一夜。
千般愁緒萬般怨惱,此時此刻全都消失不見。她只知道,自己想見她。
可是眼前那扇緊閉的房門始終未曾開啟過。期間有宮中各個妃嬪逐一前來,亦只吃到閉門羹。
皇帝罷了朝政,將自己與菀妃關在里面,隔絕了外間所有的打擾。
“青鸞,你聽話,吃一點東西吧。”花無憂緊皺著眉頭,在青鸞身邊來來回回的勸說,青鸞卻都仿佛聽不見,一直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的那扇門,眼淚不斷落下也不會擦,只是幾乎將下唇咬破,再沒有哭出聲來。
若歡紅著眼睛跨進殿來,見青鸞仍舊是那般模樣,怎么勸也勸不動,唯有道:“姑娘,小公主一直不停哭,姑娘要去看看嗎?”
許久,青鸞才艱難的轉頭看了她一眼。
是了,菀姨,不,該是她的親姑姑,拼死生下了一個女兒。
來到那不久前由菀妃親手布置的房中,青鸞腳步竟蹣跚,許久方才來到那小小的搖籃前。
里面,那小得可憐的女娃,正嚎啕大哭。
青鸞猛地跌坐到地上,將頭靠在搖籃邊,看著那眉目生得極像菀妃的嬰孩,忽然輕輕喚了一聲:“妹妹。”
話音未落,眼淚已再度落下。
花無憂沉默的站在她身后。
青鸞探出手來,輕輕撫著孩子的臉,忽而一聲接一聲的喚了起來:“妹妹,妹妹,妹妹……”
等花無憂終于不忍心,上前將她拉開之時,青鸞早已失聲痛哭:“妹妹——”
花無憂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里,由她哭,卻斷斷不許她再去看那小臉上滿是菀妃影子的嬰孩。
皇帝已經接連兩日輟朝,這不可不謂是一件大事,更何況只是因為一個妃嬪的過世,這在朝中大臣看來,實在是犯了天大的糊涂。因此這一日,得到了主理后宮的賢妃默許后,滿朝文武浩浩蕩蕩涌進惠安宮,在大殿前跪了一地,請求皇帝露面。
青鸞被花無憂安置在偏殿的窗前坐著,這樣她可以隨時看到大殿那邊的情形,也不至于太累。那邊大臣在殿前跪了將近兩個時辰,她便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看了兩個時辰。
“皇上!”沉寂了多時的大臣中終于有人開始呼喚,“老臣懇求皇上,讓菀妃娘娘早日入土為安吧!”
人群之中又響起一片附和之聲。
青鸞猛地站起身來,在花無憂還來不及捉住她時就沖了出去,在一群大臣驚愕的眼神之中跑進了大殿,來到菀妃房門前,開始重重的拍門:“開門!開門!你讓我見見菀姨,我求你讓我見見菀姨……”
整個惠安宮中一片死寂,唯有青鸞哭著拍門的聲音,異常清晰。
周圍的宮人都暗暗捏了一把冷汗,情不自禁站得遠遠的。
青鸞拍了半晌,皆不見動靜,萬般的凄涼無助之中,緩緩跪倒在了門口,將頭靠在門板上,一聲又一聲的喚:“菀姨,菀姨……”
正在此時,外間卻突傳三皇子到。
青鸞有些茫然的回頭,看著跨進門來的花無暇,幾乎是撲過去拉住了他的手:“三哥,三哥,你帶我進去見菀姨——”
話音未落,她卻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,抬頭細細看了看面前的人,忽然像見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,甩開那人的手,驚惶的退開幾步。
這人不是花無暇。
青鸞震驚錯愕的看著這個假的三哥再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,不知他在此時此刻想做什么。
那“花無暇”投給她一個微微有些輕浮的眼神,隨后便斂了容,來到房門前,沉聲道:“父皇,娘娘已經仙逝,父皇即便不顧滿朝文武大臣皆跪在殿前,也該為娘娘想一想。況且,六妹妹她不足月而生,如今已沒了娘親,卻連父皇都沒有見到一面。父皇,那是娘娘拼死為您生下的女兒……”
青鸞站在他身后,捂了臉淚流滿面。
外間一時有人將小公主抱了進來,那“花無暇”抱過小公主,未幾,孩子就又哭了起來。
良久,房門終于打開來,門后的皇帝,形容憔悴,滿下巴的胡渣,旦夕之間,仿若老了十歲!他有些渾濁的眼神緩緩投向花無暇懷中的孩子,終于伸手將孩子接了過來。
青鸞再也按捺不住,推開門前的兩人沖進了房中。
滿室熟悉的馨香之中,她的菀姨安安靜靜的躺在床榻上,容顏安詳靜美,竟仿佛只是睡著一般。
青鸞緩緩跪倒在了床前,握住她僵硬冰涼的手,貼在自己同樣冰涼的臉上,喚道:“菀姨……姑姑!你怎么能丟下我一個人?如果連你都不在了,我生有何戀?姑姑……菀姨……”
人生之中,應當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黑暗絕望的時刻。
她害死了這世上,自己僅剩的,唯一的親人。
世間從此無菀姨,世間從此,也應當再無青鸞。
悲痛欲絕之中,青鸞終于克制不住的昏倒在地。
然而,到底還是沒有死。
淡月新涼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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