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鸞覺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。
那一日天色昏暗,她神思迷離,以至于往后的許多日子,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,腦子里除了他還是他。
她明明答應過菀姨,不會再胡思亂想,只將他當做哥哥,可如今,竟似愈發做不到了。
無論他那晚的失態是出于什么緣由,她的心,終究是亂了。
翌日便是上元節,皇帝格外開恩,默許了花無憂帶青鸞出宮看燈。
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,游人如織,花燈斑斕,仿若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,照得黑夜如晝。
青鸞心中有事,一路看過五顏六色的花燈,都只覺得意興闌珊,反倒是花無憂興致盎然,見到一處猜燈謎的地方人最多,便拉著青鸞擠進去湊熱鬧。
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,他竟真帶著青鸞擠了進去,這才發現人群中的主角,竟是一個和尚!
青鸞一時也覺得驚異,細看之下,見那和尚生得俊秀非凡,眸光清冽,雖一襲樸素僧袍,卻風姿挺拔,氣度不凡,心下不由得驚奇,只覺得這不該是個普通人。又聽周圍人說那老板從來覺得遇和尚是晦氣,因此見那和尚從自己攤位前走過,便鐵了心要羞辱他,遂邀那和尚猜燈謎,并言只需他一連猜對九個,便向京城附近的昭覺寺捐一千兩香油錢;而如若這和尚猜不對,便要在他這攤位上站上一晚,誦經念佛。
這分明是一個賭局,可是那和尚卻微笑應承。青鸞一時更覺得奇怪,便與花無憂一起看熱鬧。
原來那和尚竟已連過八關,那攤主額頭上已經是冷汗涔涔,一咬牙,請出了今年最華美的一盞宮燈,揭開謎面,竟只有一個字——“故”。
周圍人一時都議論紛紛,那老板臉上復又涌起得意之色:“和尚,打一本古籍中的一句,聽清楚了,這可不是你平日里念的佛經!”
花無憂撞了撞青鸞:“你猜得出嗎?”
青鸞搖搖頭:“古籍浩瀚如海,這老板分明存心為難他,不肯說出究竟是哪本。”
“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。”和尚的聲音平淡從容,“出自史記。”
老板臉上的笑登時垮了,周圍人全都鼓掌喝彩。
青鸞先是驚異,隨后也佩服地笑了起來,這和尚果真不凡。
人群忽然自動讓開來,有青鸞熟悉的男子聲音清清淡淡的傳來:“果然精彩。”
青鸞轉頭,看見花無暇穿過人群而來,俊似天人的容顏,黯淡了周圍所有的花燈。
目光停留在他唇際勾起的淺笑,青鸞腦中卻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昨晚印在自己臉上的溫熱,霎時間紅了臉,死死咬唇站在原地。
“三哥!”花無憂見花無暇與那和尚站在一起說話,便高喚了一聲。
花無暇抬起頭來,目光停留在青鸞那羞紅的臉上,臉上的笑意忽而更濃了。
京中醉仙樓新設了露天茶寮,臨風對月,更兼看盡花燈,是極好的歇息之地。
青鸞坐下便不愿意起來,因不敢看花無暇,唯有將視線投在自己左手邊的和尚身上,卻越看越覺得奇怪——這樣一個風姿卓越的人,怎的就出家做了和尚?
“青鸞?青鸞!”花無憂見她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和尚,有些惱火,附在她耳旁大吼了一聲。
青鸞猛地回過神來,忙的捂住自己耳朵:“你做什么?”
對面的花無暇掩唇低咳了兩聲,方指了那和尚對二人道:“凈虛。”
青鸞不由得又看了那和尚一眼,見他對自己淡淡一笑,心頭竟莫名覺得有些溫暖。只是隱隱的,覺得有另一道目光盯著自己,微微偏轉頭,便對上花無暇幽黑深邃的眼眸。
仿若又要掉進昨晚那個漩渦,青鸞咬著唇逼自己清醒,端了茶杯扭頭看花燈,漫不經心的聽著身后幾個男人的閑聊。
天空之中的星辰飄飄蕩蕩,閃閃爍爍,待看清楚時,青鸞忍不住嘆出聲來:“孔明燈!”
花無憂在身后嗤之以鼻:“那東西有什么值得驚嘆的!”
青鸞不回話,仍舊仰頭看著天空。
花無暇卻在這時緩緩站起身來:“走吧,三哥陪你去放一個。”
青鸞有些遲疑的看向他,終于還是佯裝歡喜的站起身來:“我就知道三哥最好。”
一路他在前,她跟在身后,看著他的背影,幾度欲言又止。走出很遠一段,終于鼓起勇氣上前:“三哥!”
花無暇停下腳步,微笑看向她:“怎么了?”
青鸞看著他,眸光晶瑩剔透:“昨晚,你為什么——”
話到嘴邊,卻突然又打住了。
花無暇微微擰了眉,笑道:“昨晚怎么了?”
他竟不記得了?一瞬間,青鸞臉上的熱度盡數褪去,良久,微微有些自嘲的一笑:“沒什么。”
好在花無暇亦沒有追問,只是抬手指了指不遠處:“到了。”
青鸞親自挑選了一盞孔明燈,又問老板討了一支筆,剛欲寫下祈愿,卻猶豫了。
“怎么了?”花無暇站在她身后,淡淡問道。
青鸞沒有回頭,沉默了片刻,方才道:“一次許太多愿望,不知道老天爺會不會怪我貪心呢?”
花無暇微微有些驚訝的笑起來:“你有多少愿望?”
“很多……”青鸞吸了口氣,道,“希望泉下父母親人安好,希望菀姨一生平安幸福,希望無憂早日成熟懂事,希望三哥……早日得償所愿。”
她小小的身子蹲在那里,身后,花無暇的眼神驀然深邃起來。
視線漫無目的的掠過天際,又掠過遠方,才終于回到她身上。花無暇淡淡笑起來:“你又知我所愿是什么?”
青鸞怔了怔,勾了勾唇角:“大概是知道一點的罷。無論三哥心里想什么,我都希望三哥能夠達成心愿。”末了,又自言自語道:“我祈愿雖多,然而卻皆出自誠心,想必老天爺不會怪罪。”
她這才開始提筆,將自己所求之事一一寫上,隨后,方才緩緩放飛了那盞燈。
默默地看著那盞燈緩緩升空,青鸞舒心的笑了笑,回轉頭,看見花無暇時,卻驀地愣住了。
他雙眸如寒星微茫,神情冷若冰霜,仍舊看著天空,仿佛還能在茫茫燈海之中,找出她所升空的那一盞。
如此神情的他,青鸞前所未見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:“三哥?”
花無暇這才緩緩收回視線,再看向她時,卻已經又是微笑的模樣,雙目再度匯成無邊的大海,平靜無波:“走吧。”
青鸞還有些怔忡,他伸手拉了她一把,她手心冰涼。
花無暇見她身上披風單薄,便動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風,披到她肩上,又重復了一遍:“走吧。”
青鸞緊了緊還帶著他體溫的披風,點了點頭,默默隨他回到醉仙樓。
花無憂已經跟凈虛坐到了一起,正興致勃勃的說著什么,而凈虛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,見到回來的二人,微微點頭一笑。
花無憂見青鸞臉色有些蒼白,忙為她斟了一杯熱茶,遞到她手中:“凍壞了吧?讓你跟那些傻姑娘一樣,去放什么孔明燈……”他悻悻的嘮叨完,卻不忘問一句:“有沒有幫我祈愿?”
青鸞無奈的按了按頭:“有,你花無憂三個字可大大的寫在我那盞燈上呢!”
“算你有良心。”花無憂高興了一陣,拉著凈虛繼續先前的話題。
青鸞渾渾噩噩,半個字也沒聽進去,忍不住又看向花無暇。
他臉色也不是很好,且自從坐下之后便未曾開口,此時正側耳聽著那兩人的交談,臉上的微笑在青鸞看來,也只覺得不像之前那樣從容。
青鸞的心,忽而之間很空。
原來,他終究不是她所能熟悉的三哥。而她,應該也沒有繼續熟悉他的資格了。
這晚回到宮中已經接近子時,青鸞提著一盞明亮的八角宮燈回到惠安宮時,卻驚奇的發現大殿中竟還亮著燈火。
守在檐下的宮女見到她回來,喜得就要進殿去稟報,青鸞忙示意她別出聲,自己悄手悄腳的來到大殿門口,想將手中的宮燈送給菀妃當做驚喜。
卻突然聽見菀妃略帶哭腔的聲音從里面傳來:“為了你,我是徹底背叛了云氏,連親人祖宗都不敢認……這朝廷宮廷實在太復雜,我總不能再眼見著青鸞也卷進來,她到底是我親侄女……”
青鸞手中的宮燈“啪”的一聲摔到地上,碎成無數片。
大殿內的聲音忽然便靜止了,緊接著衣袂窸窣,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,挺著大肚子的菀妃略顯慌張的出現在了青鸞面前。
青鸞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視為最親的人,如何敢相信,她竟真的是自己的最親?
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開的口,也不知道自己聲音有沒有顫抖,只是在菀妃的臉變得毫無血色之時,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已經出了口。
“你姓云?”
她如是問。
皇帝隨后也出現在門口,伸手攙住了菀妃:“菀兒,讓朕跟她說。”
“不要。”菀妃忽然掙開他的手臂,獨立于青鸞面前,點了點頭,“是,我姓云。”
青鸞有些想笑:“所以,你應該是我的親姑姑,而非我娘親的什么金蘭姐妹?”
“是。”菀妃再次點點頭,眸光閃動,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靠近她。
青鸞卻猛地退了兩步,這回是半點想笑的心情都沒有了,神情也在須臾之間變得冷凝。她抬起手來,指向皇帝,微微有些發涼的目光卻仍舊看向菀妃:“所以,你一早就已經知道他會對付云氏,卻寧愿改名換姓,也要在他的后宮之中茍且而活?”
“青鸞——”菀妃聞言有些顫抖,跨出門檻想要拉住她。
青鸞卻只是不斷的后退,微微搖著頭:“你的確對不起云氏,你的確不配姓云!”
話音剛落,青鸞轉身便跑出了宮門。
“青鸞——”菀妃在身后大喊,下一瞬,卻驚覺腹部劇痛,慘叫了一聲,跌進了皇帝懷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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