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天氣有些燥熱,空氣中的涼風夾雜著血腥味,傍晚天空艷麗的晚霞,將諾大的楚宮點染了一抹醺人的紅。
“滾!”
寂靜深處,突然傳來一聲怒呼。
那是宮墻的最深處,朱紅色的宮門上垂下蕭條的木枝,垂敗的枯葉飄零落地,蛛絲結成網,最后被人粗暴的掃開。
“姑娘,您請。”太監諂媚的聲音響起,隨后半掩的宮門被推開,露出了里面不堪的情景。
顧錦被宮人按在地上,絕麗的臉上滿是血痕,一身鳳袍被撕扯的支零破碎。
她抬起頭,遙遙看向來人,待看到對方眼里的輕蔑和快意后,突然明白了什么,冷笑道:“顧子輕,果然是你。”
昨夜逼宮之行,她本以為一切順遂,卻從未想到,枕邊之人的刀劍竟然會指向自己,而如今她如階下之囚般被困在這冷宮,等來的第一個人卻是自己的親妹妹。
顧子輕垂眸,居高臨下的看著她,玉粒兒般的眸子里滿是得意之色。
她抬腳抵住她的下巴,嘲諷道:“姐姐,聰明如你,大抵也從未想過,自己竟然會有這樣一天吧?”
“看看你現在的樣子,狼狽的像只螻蟻,只要輕輕一捏,就什么都沒有了。”
“呵——”
“螻蟻?”顧錦笑了,那笑容有幾分怪異,夾雜著寒涼。
“姐姐再笑什么?莫非妹妹說的不對?”顧子輕好似很不能理解,微微蹙了蹙眉問道。
“我笑妹妹愚蠢不自知,我笑楚江衡自取滅亡!”
顧錦仰起頭,表情陰戾,口唇不斷有鮮血涌出。
九龍臺上,千層臺階,她被一腳從最上層踹到了最下層,傷了肺腑,即便楚江衡不殺她,她也活不了多久,而那與她朝夕相處的枕邊人,竟垂首看她,那目光就如同現在,像看著一只螻蟻。
“姐姐果真是牙尖嘴利,死到臨頭還敢詛咒新帝!”顧子輕臉色冷了下來,看向顧錦的眼神劃過一抹殺意。
“新帝?”顧錦嘲諷的笑了一聲。
“亂臣賊子也配稱帝?真以為穿上了龍袍,就是真龍了嗎?真是天大的笑話!”顧錦哈哈大笑,眼里滿是諷刺。
她與楚江衡夫妻三年,三年她步步為營,就為了助他登上皇位。本以為三年傾心以待,終于苦盡甘來,卻沒想到,最后等到的卻是這樣的結果。
狡兔死走狗烹,真是好大一場——笑話!
“放肆!”許是她這幅張狂的樣子激怒了顧子輕,她怒喝一聲,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,陰冷道:“顧錦,你還以為自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錦王妃嗎?真是可笑,從你再次踏入顧家的那一刻開始,你就已經走進了死路。”
“萬佛寺,長鄔山,停云樓,上清宴,你以為這些都是怎么發生的?這不過是針對你,針對將軍府的一個徹頭徹尾的局!”
顧子輕狠狠將她甩開,冷笑道:“我母親做的那些尚且是小打小鬧,而其他的種種,都是有人花了十幾年的時間,鋪好路,做好局,就為了等到今日。”
“而你大概也想不到,在背后密謀這一切的,不是別人,正是你一直敬畏討好著的父親大人!”
顧子輕居高臨下的看著她,眼里升騰起快意,她就是要看著,看著顧錦臉上的自若和高傲被徹底打破,讓她所以為的真情,全都崩塌破裂!
顧錦猛的抬起頭,眸子里劃過一抹震驚,她怔怔看著顧子輕,突然發起了狂,身后的侍衛沒反應過來,竟被她瞬間掙脫了開。
顧錦一把掐住顧子輕的脖子,鳳眸中猶如淬了血:“你胡說!父親這么做,對他有什么好處?”
大楚世家貴族,一榮俱榮一損俱損,她不相信父親會做出自損家族利益的蠢事來!
“咳咳咳——”
顧子輕被掐的滿臉通紅,雙眼上翻,差點沒喘上氣。
“啊!!!”
顧錦陡然慘叫一聲,鮮血灑滿了顧子輕的衣襟,濃郁厚重的血腥味縈繞在所有人的鼻尖,而旁邊的青石地板上,赫然出現了一根斷肢。
身著紅鶴錦袍的太監一個激靈,手中染血的彎刀瞬間掉落在地,他顫抖的匍匐在地上,大聲道:“奴才有罪,姑娘恕罪。”
顧子輕急促的喘著氣,眼里閃著惡毒的光,半晌她抬手道:“起來吧,你是為了救我,何罪之有?”
那太監顫顫巍巍的站起身,瑟縮的看了顧錦一眼,隨后又很快低下了頭,雙手不住的顫抖。
顧錦只覺得一切好像做夢,可是右臂劇烈的疼痛告訴她,這一切有多么真實,父親冰冷的面孔,顧子輕偽善的臉,楚江衡帶著目的的溫柔,過往種種猶如走馬觀花一般,在她腦海中迅速閃過。
她悲涼的發現,自己這一生,竟猶如鏡花水月一般,虛假得不成樣子。
顧子輕看著她痛苦的樣子,臉上終于浮現出一抹快意:“顧錦,你也有今天。”
“陛下誅了將軍府滿門,闔府上下連條狗都沒剩下,父親榮升相國之位,我母親被封為一品夫人,就連二叔一家,也都水漲船高,位高權重,至始至終被拋棄的,就只有你一個人罷了。”
“雖然我不知道,陛下為什么非要留你一命,可你的存在,到底是礙了我的眼。”
顧子輕冷笑的看著她道。
顧錦倒在地上,嘴角止不住有鮮血流出來,她無力的問道:“為什么?到底是為什么……”
“為什么?這自然是要去問你的好舅舅了,你真以為發生在你身邊所有的事都是意外么?不,其實在很早的時候,父親就已經開始籌謀一切了,如果不是為了對付將軍府?你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?”
顧子輕泄憤似的說道,那些隱藏在她心中最深的秘密,終于在現在,全都吐露出來,而她也如愿以償的,看到了顧錦露出痛苦絕望的表情。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竟然是這樣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,可笑!當真可笑!”顧錦仰起頭,如同瘋子般。
她汲汲營營的半輩子,防明槍,防暗箭,卻從未防過自己身邊人,而如今她以為的最親的人,卻捅了她最深一刀。
何其可笑,何其諷刺!
顧錦一把撿起地上的刀,橫在自己的脖頸上,看著遠處的重重宮闕,眼中劃過一抹濃重的恨意。
“顧子輕,我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,怪不得別人,只怪我那可笑的良善,我以為只要對人傾心以待,就能獲得同等的真心,可是我忘了,有些人天生,就是沒有心的。”
“如今我死,你以為自己又能活多久?楚江衡逼宮奪位,弒兄弒父,早晚自食惡果,如今大楚沒了護國將軍,我倒要看看,你們如何能抵擋四皇子大軍壓境,哈哈哈哈我就等著,等著看你們如何自取滅亡!”
說完,顧錦橫刀自刎,滾燙的鮮血潑在青石地板上,她瞪大了眼睛,死死的盯著朱紅的宮墻,仿佛要將它印進眼底,看它如何腐朽成爛泥。
顧子輕低頭看著她的尸體,冷笑道:“顧錦,看來這輩子笑到最后的那個人,終究不是你。”
隨后她昂首吩咐道:“大將軍造反,已經伏誅,王妃心中有愧,已追隨將軍而去。”
隨后大火連天,將一切都燒了個干凈。
顧錦死后半年,四皇子大軍勢如破竹,很快打到京城,相國顧曌突然反叛,打開城門迎接軍隊入城,后橫刀自刎于城墻下,尸體被亂馬踩的碎爛。
楚江衡等叛軍在乾坤宮前盡數伏誅,四皇子楚江明宣布繼位。
大軍破城正是新年伊始,后新帝繼位大赦天下,皇宮張燈結彩,處處掛滿紅綢,滿城同歡。
“咳咳咳——”深院響起咳嗽聲,緊跟著侍衛焦急道:“世子,夜里風大,咱們還是回去吧。”
“不了,再走走吧,我怕日后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。”
墻上跳躍的燭火映出男人蒼白的臉色,那是個極好看的男人,英俊的有些邪氣。
蕭灝裹著厚厚的大氅,將身子遮了個嚴實,可即便這樣,也擋不住那無處不在的寒意,像是從骨子里透出來一般。
周淶甚至這位爺的習性,認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,是以無論他怎么擔憂,也沒再說出那句勸他的話。
兩人慢慢走著,竟走到了冷宮處。
蕭灝停下腳步,問道:“楚江衡那位王妃,是不是……”
周淶知道他要問什么,點了點頭道:“外人都說錦王妃是心懷愧疚所以追隨謝將軍而去,但事實上卻是被自家姐妹所害。”
蕭灝聞言,忍不住嘆道:“倒是可惜,顧家嫡女是個才德兼備的人,怕是怎么沒想到,自己一腔真心卻還來這樣的下場吧。”
“只是可惜了那株龍白骨,如果當初世子沒有相讓的話,如今又怎會……”周淶一頓,霎時說不出話來。
蕭灝擺擺手道: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,再說了,能活到現在,我也很知足了。”
“世子!”周淶鼻頭發酸,甕聲甕氣道。
“好了,帶酒了嗎?”蕭灝問道。
周淶點點頭,從包里掏出一個玉瓶來遞給他。
蕭灝身子不好,身體常年冰冷,至此周淶便常備烈酒,就是為了能讓他暖暖身子。
“世子又冷了?”他將酒遞給他問道。
蕭灝接過,笑道:“過年了,怎么能不喝酒?”
說著,他仰頭倒了一口,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,身體的冷卻未曾有半分消散。
他慢慢抬起手,將酒倒在冷宮外,輕聲道:“你我也算有緣,都是這大楚有名的病秧子,不過你比我的命好……”他頓了頓,又道:“好像也并不是太好。”
“不過楚江衡伏誅,顧家以叛黨罪論處,株連九族,顧相國也自刎于城墻下,這么看來,倒算是替你報了這滔天血仇。”
蕭灝笑道:“我既然替你報了仇,那你便陪我喝喝酒罷,總歸這滿城的歡笑,于你我而言,都沒有意義。”
說完,他不再開口,只慢慢喝著酒,然而那張臉,卻越發的白,仿佛落在枝丫上的雪花,沾滿了凍人的冷。
周淶在一旁看著,目光滿是哀傷。
終于,酒喝完了,蕭灝的手也漸漸低了下去,時間仿佛在兩人周圍靜止,周淶大氣也不敢出一聲,身子微微顫抖,眼眶一片通紅,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出淚來。
終于,蕭灝眸子垂了下去,慢慢的倒在了周淶懷中,聲息不再。
雪突然大了起來,滿宮紅梅競相盛開。
無人可見,那終年盤旋在冷宮上空的霧氣已悄然散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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